我觉得头脑发胀,这段时间实在太累了,我除了睡觉,就是在寻找那枚丢失的一元硬币。连吃饭也是象征性的,或在711买个面包和牛奶,或在社区超市买个肉饼和矿泉水,街边的煎饼也偶尔会吃,虽然不喜欢生菜的味道,但一个忙于寻找东西的人不会在意那么多吃饭上的细节。

这枚硬币对我来说很重要,它是十年前从前主人手里到我手里的。它的前主人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虽然个子不高但身材苗条,一缕灰色的头发从她右耳后侧垂下来,像是一个美好但神秘的代号。她当时在公交车的刷卡机旁站着,茫然无措的希望有人帮助她。车上的人不多,几个在车厢后面坐着的昏昏欲睡的老人没有要帮她的意思。我那时是个刚入学的大学生,梦想和财富一概没有,但有张可以帮助她的公交卡。于是我帮她刷了一下卡,滴的一声,卡被扣了两元,那枚一元的硬币交到了我手上。

那天我需要乘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驾校学习,巧的是她和我在同一站下车,更巧的是,她也是来学车的。我对她并没有非分之想,但是当我一边笨拙的转着方向盘,一边紧张的盯着后视镜里地面上的白线时,我还是走神了。在感慨了一秒奇妙的缘分后,我的车撞到了路边的杆子。教练把我臭骂了一顿,我心里却想着那个女人。

奇妙的缘分再次发挥作用,我和她乘同一班公交车回去。她认出了我,坐在我旁边,主动跟我说她看见我撞杆了,她这么说的时候用一只手掩着嘴轻轻的笑,我没说是因为想她想得走了神。她比我年龄大,有着更为丰富的社会经验,当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去喝一杯时,我眼睛盯着前面座椅背上的广告,害羞得满脸通红。她这次笑的时候没有用手掩嘴,我看见她洁白整齐的牙齿,感到双耳发热。

后来她比我先下了车,我终归没勇气去跟她喝一杯,就连说再见也只是幅度很小的挥了挥手。我看着她缓缓走进夜色里,期待着在驾校和她再次相遇。

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我很后悔当时没有问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也很后悔没有去跟她喝一杯。这种思绪让人轻飘飘的。

日子照常过,年轻的天空里不会有太厚的阴霾。我先是从驾校毕了业,接着从大学毕了业,成了一名出租车司机。我没跟别人说我当出租车司机是因为我想再次见到她。我一直把那枚硬币带在身上。它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在暗夜里给人光明的符号,一个在沮丧时给人动力的符号。

我经常开着出租车去当时那个公交站附近转,可是“奇妙的缘分”再没出现。我有段时间想缘分其实也没那么奇妙,世上的一切都还是平庸和司空见惯的。太阳底下无新事,生活并不需要梦想。

再后来我开车时会刻意避开那个公交车站,绕过那片区域。乘客抗议绕路时,我通常会眼望前方,缓慢且坚定的对他说,我开那段路会走背运,如果想安全到达目的地就听我的。大部分乘客都会信服的点头,接受我的说法。

在我拿到那枚硬币十年之后的一天,我把它弄丢了。我发现这个事实的那一刻正在车里抽烟,我手一抖烟头掉在座椅的布垫上,差点把坐垫点着。

我先是把车翻了个底朝天,又把我常穿的衣服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还把家里的床垫翻开,依然找不到那个沉甸甸、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我不得不放弃了开车上路的念头,开始用脚丈量家周围的空间。这是个很蠢的办法,因为硬币可能被我丢在了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但我过了一个月后才意识到。这一个月里,我绕着我家四处寻觅,期望在人行道的砖头缝里、花坛的泥土里、垃圾箱旁的塑料袋里、菜市场的小贩手里、保安的帽子里、自行车的轮胎花纹里、窗台上、小卖部的招牌后面、立交桥下、麦当劳的柜台边找到它,但每天都是无功而返。我说过了,那是个很蠢的办法。

一个月后的今天,我正站在街边,手里拿着半个已经冷掉的煎饼,突然想到我也许应该写一个寻物启事。说干就干。我把煎饼丢进垃圾桶,飞快的跑回家,凭记忆画出了那个硬币的样子。时间过去太久了,我对自己的记忆信心不太足,但当我看见纸上那枚硬币的样子时,仍然觉得我很好地抓住了它的神韵。我相信即使是没见过它的人,看过画像后也足以在一把一元硬币中找出它。我又写了一段话,大意是这个东西对我如何重要,如有拾获必定重谢之类的,然后我去复印社请店员帮我印一百份。在复印机吱嘎作响吐出纸张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在寻物启事上写的话未免太普通了,既然我已经把硬币弄丢了且还要用这么普通的语言来寻它,是不是就意味着失物并非那么重要。我来不及细想这里面的讽刺意味,匆匆付了钱,拿着一叠纸跑回家。

我先是在家附近显眼的地方都贴上了寻物启事。这一招很管用,当我看到路人纷纷驻足围观,不时发出赞叹,甚至还有人当场从衣兜里掏出硬币来和画像上的硬币比较时,心里充满了喜悦。但我知道还不能松懈,找到硬币前一刻也不能松懈。我跨进自己的出租车,想去更远的地方张贴寻物启事,这时有一个乘客冲我招手,条件反射下,我把车停在他身边让他上了车。乘客要去的地方不远,我想着把他送到目的地之后在那附近贴一些也许有用。

乘客对我放在副驾驶位上的寻物启事很感兴趣,下车时主动提出要带走几张帮我扩散。我很感激他,除了感激他替我传播寻找硬币的希望,更感激他没把我当成一个怪人。事实上,当我问他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很荒谬时,他还满怀悲怆的对我说人这一生里都有值得珍惜的事物,如果这个事物丢了,付出怎样的代价去寻找都不算荒谬。然后他重重的关上车门,向路边走去,手里拿着几张乍看之下像是广告传单的白纸。

我突然感觉很累,于是把车停在路边的树荫下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间想到自己很久没有这样真切的休息过了。我梦见了一个像一元硬币的太阳挂在天上,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一群孩子在阳光照耀下奔跑嬉戏,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一面旗子,很像我学车时撞倒的那根杆子。

一阵咚咚的敲击声把我吵醒,我嘴里有股淡淡的涩味。太阳快落山了,路边的高楼把张牙舞爪的影子投射在我的车上。有个黑色的剪影在敲车窗,我眯起眼睛,将车窗摇下去一半,一个年轻女孩问我走不走。我一边揉眼睛,一边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出了那个驾校的名字,问我知不知道地址。我当然知道,我十年前在那里学的车,怎么可能忘掉。

女孩没留神,一下子坐在副驾驶的寻物启事上。她啊了一声,一边把纸抽出来,一边匆忙向我道歉。我笑笑,说没关系。女孩的注意力被寻物启事的内容吸引了,她盯着看了好久,时不时皱起眉头,还把纸翻转各种角度仔细观察硬币。我的心脏砰砰直跳,期待她能说些什么。

我好像见过这个硬币,女孩说。她的目光没离开寻物启事的纸,因此没注意到我脸上一闪而过的狂喜。接着她从背包里摸索出一个零钱包,然后在一堆纸币和硬币里挑出来一枚,递到我面前。我一个急刹车,害得我俩身体都重重撞到了前面。我把车在路边停好,从她手上拿过那枚硬币,对着西天最后一丝阳光仔细观察,没错,就是它。咔哒一声,零件对到了一起,世界开始正常运转。我把硬币紧紧攥在手里,激动地对女孩说,太感谢你了,请把这枚硬币还给我吧,这次车费可以不用付了,如果方便的话我还可以请你吃饭。

女孩咯咯的笑了,笑的时候用一只手掩住嘴。大叔,女孩说,吃饭就不用了,你把我安全送到驾校,这就算是车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