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7日 星期五

最近我总是忘事,出门忘带钥匙,上街买东西忘带钱。我以为这是变老的表现,并不在意,后来耽误了工作我才决定去医院做个检查。

今天我很早就到了医院,排了很久的队之后才轮到我挂号,我把自己的症状描述给挂号的护士,那位年轻的女士用不太友好的语气建议我挂脑科。她心情糟糕可能是因为我的问题实在太多,而且隔着玻璃不得不朝她喊。在休息区的长椅上坐了两个小时后,我见到了那位脑科专家。

我把情况讲给他听,边讲边看他脸色,担心他觉得无聊。他非但没有显露出厌烦,反而听得津津有味。于是我来了精神,把椅子往前搬了搬,更加细致得跟他讲起来。大约讲了二十分钟,讲的嘴唇发干,但其实说来说去也都是些生活中丢三落四、忘东忘西的琐事。医生听完后往后移了移身体,靠在椅背上,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桌子上,然后用双手蒙住脸上下揉搓了几次,可能是听我说话听累了。然后,他戴好眼镜,郑重其事的对我说:“你这是记忆错乱症。”

我来之前就很忐忑,生怕自己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患上健忘症,没想到医生嘴里冒出来一个比“健忘症”更吓人的词。说实话,我从来没听过“记忆错乱症”这种病。

我小小翼翼的问医生:“呃…… 不是健忘症啊?”

“我听你的描述,绝对不是健忘症。你并不是简单的忘掉事情,而是把时间搞乱了。你记忆中事情发生的顺序和它们实际发生的顺序不一样。”

我没听懂,但装作懂了的样子点点头:“哦,医生,那这个病有什么危害吗?”

“对于你的身体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危害,但是如果不及时纠正,你可能会神经错乱。也就是说,你的大脑会被它自己搞糊涂。”

我被医生的话搞糊涂了。

我很怕自己变成神经错乱,于是忧心忡忡地问医生:“那… 有什么办法可以纠正一下吗?”

医生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露出神秘的微笑。他说:“不用太紧张,神经错乱只是理论上的可能。其实最近患上这种病的人不少,还没有谁真的神经错乱了。”

我有点着急的说:“真的不用开点药吗?”

医生摇摇头说:“你可以试试写日记。下周来找我复诊。”说完,他按铃叫下一位患者进来,我则低头退出了诊室。

我走出医院,在路边闲逛,大脑仍需要时间消化刚刚医生说的话。我看到一个酒吧风格的拉面馆,我进去吃了一碗拉面,喝了一罐冰啤酒,然后去附近文具店买了一个A5大小的本子和一支圆珠笔,装进了我的上衣口袋。这一连串动作都是下意识完成的。吃面的时候,我用手机上网搜索“记忆错乱症”,没有找到任何信息。我一度以为那个医生是骗子,想冲回医院骂他一顿,然而还是被他口中的“理论上的可能性”震慑住了,决定听从他的建议开始记日记。


7月20日 星期一

我之所以还记得上星期发生的事,正是因为我的日记是这样写的。如果合上日记本回想,我大脑里的灰色细胞会明确告诉我上星期我在和一位久未蒙面的好友喝咖啡聊天。

“记忆错乱症”听起来可怕,却并没有在生活中给我带来太多实际困扰,可能因为我伪装得比较好,也可能我本来就是他人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一个符号。

中午我去家附近的山西面馆吃面。我总去那家面馆,老板已经认得我了,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所以那天我坐在自己常坐的座位上后,老板就问我是不是还按照以前常点的上,我说好。等了十分钟,老板给我上来了一碗大份的牛肉刀削面和一盘凉拌白菜心。我以为老板是在逗我玩,因为我从来不吃牛肉面,也不喜欢吃白菜。

老板把东西放好后,对我说:“哥,您慢用。”

我差点给他一巴掌。我说:“老板,今天可不是愚人节。你是知道的,我从来不吃牛肉面。还有这白菜,怎么回事,我在你家没点过白菜啊!”

老板被我训斥得傻眼了。他一脸无辜的表情,委屈的说:“哥,您别拿我开涮啊。您三天两头上我们这儿来,每次都是这两样,我记错谁的也不能把您的记错了啊。”

我生气的说:“我要青菜素面和一份菠菜花生。”

老板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肯定觉得我故意找碴。但他不能跟客人较劲,只好忍气吞声的撤掉刀削面和白菜心,换上了素面和菠菜花生。

在吃面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可能是我的记忆混乱了。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也不敢看老板脸上的表情,低着头默默吃面。我感觉周围的空气特别热。

出门的时候我特地多塞给老板点钱,告诉他不用找了。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了声谢谢。


7月22日 星期三

我和好久不见的朋友约在咖啡厅见面聊天。我提前十分钟到了,点了一杯饮料坐在窗边的位子上边喝边等。闲着无聊刷起手机,竟在朋友圈里看到好友发的动态,上面说他在东南亚潜水。

我以为这是摆拍,便发了个信息给他,问他到哪儿了。

“我已经到了,”我说,“进门右手边就能看见我。”

他回了一个问号表情。

我回:“我们约好三点在漫咖啡见面。”

他直接打电话过来了,“喂,老王,你记错了吧?我现在泰国啊,我倒是想着回去之后找你聚聚,但不是今天啊!”

我说:“咱俩明明昨晚在机场碰见,当时寒暄了几句,说好今天见面再详聊的啊。”

他说:“我来泰国好几天了,昨天怎么可能出现在北京的机场呢?我看你是工作太累,糊涂了吧?还是把其他人认成我了?”

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人声,似乎是有人在喊我的朋友一起玩。

“行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这个周六回北京,到时候见面聊吧。”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我气坏了,把手机重重的拍在桌面上。咖啡厅的服务员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我没理他。

我从口袋里掏出日记本,翻看前一天的记录。原来我根本没去机场,也没见到我那位朋友。我去参观了一个位于郊区的屠宰场。日记中这样写道:一群牛被赶进一个诺大的仓库,它们排着队,低着头,一声不吭,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仓库里等待它们的是死亡和残酷的屠杀。我亲眼目睹了刀片切入它们的身体,它们眼睛里流露出漠然和无奈。它们似乎不觉得痛苦,我却痛苦万分,仿佛那刀是切在我身上。我一言不发的回到家中,躺在床上流下了眼泪。我决心以后再也不吃牛肉了。

这些记忆都是我的,我只是会把它们的顺序弄乱。像是一出没排练好的话剧,一个演员上台,一个演员下台,没有逻辑可言。

就像医生说的,即使我脑中一团乱麻,生活中的我也并没有表现得像个精神病。跟别人交谈时,我往往能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并及时住口。只要闭紧嘴巴,并配合适当的表情,别人就什么都看不出来。

空闲的时候我就拿出日记本,像学生温习功课那样温习自己的经历。可惜这个本子里只记录了我七月十七日之后的生活。以前的生活我也能记得一些片段,但我不确定它们真的是我以前的生活,还是会在未来发生。时间线变成了一副打乱顺序的扑克牌,只有日记本上写下来的几张牌才是可信的。

有时候我还会在日记里给未来的我一些温馨提醒,比如:后天你要去复诊,千万别忘了。


7月24日 星期五

我按照约定来医院复诊,却被告知给我看病的那位脑科医生出差了。说是去国外参加一个世界级学术会议,最近一周都没法出诊。

我很气愤。护士问我要不要换一个医生,我说我得了“记忆错乱症”,有没有别的医生可以看。

她用茫然的表情看着我说:“我们医院没有医生能看这个。我在这儿挂号五年了,你说的这个病我从来没听过。你说要复诊,是不是弄错了?”

我更加气愤了,但克制住自己没有爆发,一来我觉得冲一个护士发脾气没意义,二来我需要确认下我的记忆有没有出问题。

我离开分诊台,走到休息区,坐在一个空座位上掏出日记本。我旁边坐着一对母子,小孩子抱着一个奶瓶,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喝奶的动作都停下了。我朝他笑笑,专心的看起自己的记录来。

日记里千真万确记录着我一周前来这家医院看病的经过,“记忆错乱症”几个字下面还重重划了两条横线。那天的记录还讲了我离开医院后去吃面,然后去文具店买本子的事情。不可能有错,一定是这样的,我必须找到那个给我看病的医生,这样就都清楚了。一个护士,没听说过某种疑难的病症,也是正常的。

我再次走到分诊台,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大致的情况写了一张纸条交给护士,并拜托她一定转交给那位出差的医生。“拜托你了,我下周会再来。”我说。

我心情低落,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摇摇晃晃的,神情恍惚。我本来想和医生好好谈谈自己的情况,寻求帮助,却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再说了,就算要取消预约,就不能提前打电话通知一下吗?让我白跑一趟。这时,我突然想,难道我的日记出错了,本来今天就没有预约复诊?我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恍惚间我来到上次那家面馆,点了一碗拉面和一罐啤酒。等待东西上来的时候,我掏出日记本再次确认了一遍一周前看病的记录,里面确实写了,要在今天来复诊。确实是那位医生爽约了。

服务员送来了冰啤酒和杯子,我赶紧倒了一杯啤酒,把白色泡沫和金黄色的液体往肚子里灌了一大口。清凉的感觉从头到脚,真舒服,我紧绷的心情放松下来。正在我准备喝第二口时,我被吧台上面的电视机吸引住了。

电视里在播放社科类专题节目,这让我觉得老板很另类。漂亮的女记者在采访一位气质高雅的男士。我突然被画面中男士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我请老板把电视音量调大,画面加上声音,我认出来这就是去参加国际会议的脑科医生啊!

他侃侃而谈,向大家讲述他的最新发现 — 记忆错乱症。他讲话充满激情,肢体动作透露出难掩的跃跃欲试,那个兴奋劲儿,不亚于第一次见面时给他讲述病情的我。

“我从中国赶来参加这次医学大会,为的是向全世界宣告我的最新发现 — 我已经明确了记忆错乱症的临床表现。虽然我还没有好的治疗方法,但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有机会认真审视自己。如果确定自己患上了这种病,请不要惊慌,虽然理论上它有可能引发神经错乱,但实际上并没有人到那个地步…”,他滔滔不绝的说到。

“请问您亲自诊断过有过此类临床表现的病人吗?”记者问。

医生扶了一下眼镜,略显尴尬的说:“至今还没有,如果我遇到这样一个病人,我会劝他加入我的研究计划,我们将合作研究出世界上第一个诊疗记忆错乱症的方案。”

美女记者把脸转向镜头,对着观众说:“谢谢李博士的介绍,请各位观众继续关注我们的其他报道。”

画面切到了节目转场动画,李博士的画面消失了。

我把视线转回手中的酒杯上,白色气泡已经消失了,剩下的金黄色液体不再给人清凉的感觉。我被那个脑科医生的话搞糊涂了。他明明给我看过病啊?我再次对我的日记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可日记怎么可能错呢,是我的笔迹一笔一划的写的。难道这是另一个人写的,而我认为这是我的笔迹?那这个神秘人为什么要编出这样的故事来耍我呢?

我看着日记本、啤酒、面馆、外面的马路、车水马龙,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究竟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呢?我的记忆真的是此刻的记忆吗?我的记忆里会不会混入了别人的记忆呢?

桌子上的拉面已经凉了,我一口都没吃。我把饭钱放在桌子上,起身离开了。


7月31日 星期五

虽然有很多令人困扰的问题,我还是靠着日记本继续我的生活。每天晚上在本子上写下当天的经历时,我变得越来越没信心,我不知道自己的症状是缓解了还是更严重了。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刚刚写下的字的真实性。

我今天去了医院。这次没让我失望。我顺利挂上了那个医生的号,在休息区等了一会儿后就见到了他。

我跟他描述了我的情况,给他看我的日记,告诉他我上周来复诊但是他不在,还感谢了他给我的建议。“这些日记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把手放在日记本上说。

医生用看怪胎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你的日记很精彩,但你具体是有哪里不舒服吗?”医生问。

“我身体并没有不舒服,但是我这里出了问题。”我指着自己的脑袋,”上次您帮我看病的时候建议我写日记的,您不记得了?”

“啊……” 医生困惑的挠挠头,“有吗?我这是第一次见你吧。”

我翻开日记本的第一页,那里记录了我上周来医院就诊并且与医生交谈的经过。我指着那些文字说:“医生你看这里,这是两周前发生的事,那个周五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把我诊断为记忆错乱症。”

医生更加困惑了。他说:“记忆错乱症?我没有听说过这种病。”

“医生,您听我说,这里面的文字不可能出错的。自从我开始记日记,我就很依赖这些文字。这都是我的笔迹,不可能出错的。上上周我确实来了,您当时把我诊断为记忆错乱症。还告诉我这病和健忘症不一样,我不是忘记事情,只是会把记忆里的事情的先后顺序搞乱。”

医生彻底懵了。他说:“但是…… 我没做过的事,我没说过的话,我也没法承认啊。”

我想起了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情景,着急的说:“医生,您上周还出席了世界医生大会对不对?您当时向全世界宣告了这种病,还告诉人们不要惊慌。”

医生似乎镇定下来,但眼神仍然有些迷茫。

“有意思,你继续说。”

“医生,这是很严肃的事。我每天晚上都会在日记本上写下当天的经历,再反复温习之前的经历。那种感觉,就像每天晚上要把顺序错乱的扑克牌重新洗一遍,确保它们的顺序是对的。然而天一亮,我的大脑就会不由自主的将它们再次弄乱。我有时候能回忆起未来的事,我从来没经历过的未来的事。”

医生做出一个”哇”的嘴型,但没有发出声音,他不想打断我的叙述。

“虽然在生活中可以通过一些方式掩饰,但独处时我觉得很慌张,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存在于这世上,我甚至不能证明自己是否还存在于这世上。我急于找到您复诊,也是希望和您商量一下我的病情,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阻止它恶化,甚至是治愈。”

“你说的非常有趣。”医生边说边把自己的眼镜往上推了推,“但我没办法帮助你,很抱歉。”

我的心一下子跌落谷底。我感到自己无法证明他给我看过病这件事的真实性了。实际上,我似乎无法证明任何一件事的真实性了。我沉默的低着头,丧失了说话的力气。

医生把椅子向我这边拉了拉,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用安慰我的语气说:”其实你也没必要那么担心,虽然我没听说过这种病,但从你的叙述里,我知道你每天都会自我审视、提出质疑。世界上也许很多人都有这种病,只是他们不自知。你现在明确知道自己的问题,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很难说这是一种幸运,”我叹了口气,”医生,我知道没法说服你相信我。实际上,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我说的话,但我现在只有相信它了。”我朝着医生晃了晃我的日记本,转身离开了诊室。

走出诊室后,我默默回头看着诊室的门发呆。医生还没有呼叫下一位病人。透过门上的小窗,我看见医生闭上双眼,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用拇指和食指用力的揉搓眉心的位置。然后他睁开眼睛,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从抽屉里取出一个A5大小的日记本,若有所思地在上面写着什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