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几位?”

我伸出一个手指头。

“一位是吧,您随便坐吧。”

面馆离我家很近,我经常来吃,已经熟门熟路了。时间是中午十一点半,店里座位差不多有一半还空着。再过半小时,店里就会座无虚席。服务员就会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在大堂迎来送往了。

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掏出手机扫描点菜的二维码。头顶音箱里播放着 remix 版的《白天不懂夜的黑》。

天气预报说今天最高温度零下十一度,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我走过来的路上确实感觉冻手冻脚,但此刻坐在热气腾腾的面馆里就感觉不到了。看着窗外明亮的阳光,身上暖烘烘的。

刚才来的路上发生的事让我有些烦躁。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两个月之前我因为撕脱性骨折做了一个脚踝手术,在家休养了两个月。今天是我第一次出门,想去吃碗面,顺便走走活动一下脚。我沿着熟悉的路慢慢向前迈步,让受伤的脚努力适应发力的感觉。一路上我充满好奇,两月未见,所有事物看上去熟悉又陌生。自行车库的木门似乎变干净了,垃圾桶的位置往右挪了几寸,小区门口的门禁摄像头蒙上了一层细灰,大槐树的枯树枝又掉了几根。

就这样边走边看,我到了马路边。已经能看见面馆的招牌了。因为要横穿马路,我停下来仔细观察两边。腿脚不方便,我可不想因为什么情况让脚再次受伤。

像小学生那样左顾右盼了几次之后,我迈开步子。还没走几步,一辆轿车突然从旁边的小巷子里冲出来。它开上马路之后也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就好像根本没看见我这个行人。我被吓住了,呆立在马路中间。看着轿车离我越来越近,身体竟然没法动弹。受伤的那只脚突然刺痛,似乎预示着什么。

“吱”的一声,轿车在我鼻子底下停住了。空气里弥漫着橡胶的焦糊味,仿佛谁的梦被烧死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盯着车头。

“喂,你在干嘛,没看见这有车吗?” 一位女性从驾驶座那一侧下车走过来,怒气冲冲地对我喊。

“唔…”

面前这位女士大约四十岁,身穿一套粉色的 Hello Kitty 睡衣,脚上穿着粉色 Hello Kitty 拖鞋。她没有化妆,头发又硬又干,像铁丝一样胡乱盘在脑后,用一个大号的粉色发卡固定着。此刻已有几缕散落下来,垂在眼前。她脸色苍白,有浓重的黑眼圈,眼睛肿着,好像刚哭过。她这副模样倒让我产生了几分怜悯之心。

看我没动,睡衣大姐继续嚷:“赶紧让开,我还有急事呢!”

我盯着她,她也盯着我,我们用眼神对峙着。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仿佛周围空间形成了一个气泡,把我和睡衣大姐,还有这荒唐的场景包在里面,气泡外的人根本看不见这里正在发生的事。

让她走吧,我心想,这一切可能只是我的梦。我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然后慢慢迈开步子,朝着面馆走去。

看到我的反应,睡衣大姐愣住了,但我早就穿过马路,走到面馆跟前了。

头顶音乐变成了《用心良苦》。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站在我面前。她说:“先生,你点的大碗刀削面。”

我点点头。她把碗放在桌上,说了句请慢用。我觉得她有点生气。

她穿着店里统一的白衬衫和黑裤子,腰上围着蓝围裙。她背影单薄,步子有点蹒跚。也许是新来的吧,我以前没见过她。

年轻姑娘走到后厨,把托盘放在不锈钢桌面上,靠着墙蹲了下来。我依稀感觉她脸色苍白,但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

一位年龄稍大的服务员看到她那副样子,满脸担心地走过去。

大姐说:“你怎么了?哪不舒服吗?”

姑娘说:“没事,姐,我没事。”

可她明明就有事。

“没事就快起来吧。现在正忙,别让老板看见你这样。”

姑娘点点头,手扶着墙费力地站起来。

大姐担心地说:“你真没事?”

“嗯。”

姑娘拿起托盘,走向传菜的窗口,后厨按铃叫人了。

她和大姐口音很像,也许是经大姐介绍来这打工的,可能是老乡或亲戚。

啪的一声,瓷碗掉在地上摔碎了。周围谈话声迅速低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饭馆里打碎一只碗再正常不过了。那姑娘手足无措地站在一地残渣前,像要哭出来。老板走过来了。老板穿着一身旧西装,中午店里忙,他总会加入大伙儿一起给客人上菜。他拦住正要蹲下去捡碎瓷片的服务员:“哎哎,你别用手捡,快去拿扫帚扫。” 姑娘闻言,手猛地往回一缩。她仍蹲在那里,低着头,不敢抬眼看老板。

大姐已经拿着扫帚和簸箕过来了。她一边用扫帚麻利地把四散的碎片归拢到一起,一边说:“红,快起来吧,别蹲着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小红站起来,唯唯诺诺地冲着老板说:“对不起,老板。”

老板倒是大度,脸上没有一点不高兴。他爽快的说:“没事,快去忙吧,以后小心点。”

大姐把碎瓷片扫进簸箕里,用胳膊肘捅了捅小红。小红赶紧把塑料托盘从地上拿起来,走回了后厨。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小红跑回后厨之后,没去干活,而是一个人站在墙角低着头哭。

大姐看见她,明白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她放下手里的活计,低声但坚定地询问。小红支支吾吾地说,姐,家里刚才出事了,李飞他,他出车祸没了。

大姐惊讶得捂住了嘴。

小红抽泣起来。大姐双手抱住她,让她把头埋在自己肩膀上,还用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后厨和其他服务员都在忙,没注意到她们。小红的肩膀上下起伏,她的心可能像刚才那个瓷碗一样碎了。她头顶上方的墙面上有一只沾满油污的挂钟,此刻正好指向十二点。

可能是察觉工作时间这样的行为不妥,小红很快就跟大姐分开。她用袖子抹抹眼泪,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大姐仍紧紧抓住她的手,虽没说话,但大姐的眼神给了小红力量。小红呜咽着说:”姐,我没事,咱干活吧,别让老板看见。”

大姐点头。

小红转身要去传菜窗口,大姐又一把把她拉回来。她帮小红抹了抹脸上残留的眼泪,紧紧抓着她的手说:”红啊,红啊,有姐呢,没事啊。”

小红点点头,说,嗯。

两人又恢复了忙碌的状态,尤其是小红 —— 她的薄嘴唇紧紧抿着,红肿的双眼瞪得大大的,脚步匆匆,双手翻飞,给客人点单、上菜、收拾碗筷、擦桌子,游刃有余,就像在表演某种优美的舞蹈。

我从面馆走出来,站在明媚的阳光下。路边分明停着之前差点把我撞翻的那辆轿车。我走过去,心情似乎又进入了气泡里。车主人不在,我掏出钥匙想要报复一下。划车的行为很小人,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可当我走到车旁边,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车玻璃上竟然出现了小红的倒影 — 她还在跳舞,腰间的围裙上下翻飞,宛如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刚才如果不是听到她们的对话,我绝不可能相信她即便经历了那样的变故,却还能跳出这样的舞蹈。不,她更像是刚刚习得了某种盖世神功,正准备去打败生活中的一切对手。

啪,气泡破了,四周的噪音重新进入我的耳朵。我收起钥匙,慢慢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