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rry Wang
2013-10-06

全世界的爱情都一样

老王正盯着窗外街对面一棵光秃秃的树发呆,女孩走了进来,在老王对面坐下来。

老王把目光收回,放在女孩儿身上。女孩脱掉了米色风衣,和包一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纤细的身体罩在一件宽松的黑色毛衣里。女孩儿的眼里有些疲惫,但还是闪出喜悦的光彩。老王的眼神也亮了一下。他们并没有打招呼,只是看着彼此微笑。

服务生为女孩送上一杯热咖啡,放下之后做了一个“请慢用”的手势,然后礼貌的走开了,没有说话。这是冬日早晨,咖啡馆里还没有其他客人,服务生也许是不愿破坏这安静的气氛。

“你还记得吗?”坐在对面的女孩喝了一口咖啡然后说。

老王的眼神有些迷离,他把身子往前凑了凑,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自己的咖啡似乎有些凉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女孩,而是继续转头看窗外。他的眉头习惯性地皱了皱,表明在思考或者费力地回想。窗外路边恰好站了一个男孩,在不停地朝着双手哈气、搓手。想必外面是很冷的,老王想,我还记得吗,怎么能忘呢?

为了不让女孩等太久,他回过头来朝女孩笑笑,说:“记不太清了,都过去那么久了。”

女孩也咧开嘴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是啊,一晃都三年没见了。”

“你还好吗?”老王问。

“好啊,挺好的,我终于离我的梦想又近了一些,不远了,触手可及。”女孩答,“你呢?”

老王差一点又进入迷离的状态。我怎么样呢,老王想。似乎这三年间经历的一切都从老王脑子里消失了。停顿了那么一下,老王说:“啊,祝贺你。我还好,我挺好的。”

察觉到老王的停顿,女孩儿说:“你没事吧?精神不是很好。昨晚没睡好吧?”

这似乎是个旧时的玩笑,三年前老王和女孩经常开这样的玩笑,但玩笑的意义是什么,老王想不起来了。

“昨晚睡得还行,就是最近感觉脑子不够用了,反应慢。”老王挤出一个笑脸。

这个时候对话出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沉默。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窗外。刚才搓手的男孩已经不见了,一个老人牵着狗走过,两个背着书包的初中生说说笑笑着走过,在空气里留下一串白气。老王有点恨自己不争气,明明一肚子话想说,到现在还是一句说不出来,浪费着宝贵时间扯着无聊的闲篇。

还是女孩先开口了:“想听听我的追寻梦想之路吗?”

“好啊,来吧!”老王似乎突然来了兴致,身体前倾,摆出一幅聆听者的姿态。

女孩儿便开始讲了,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一如那个时候一样,老王想,她专注的时候就会这样说话,现在依然没变。讲到自己曾遇到的难处,女孩儿很感慨,但随即又会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来宣告黑暗的时期已经过去,黎明即将到来了。女孩儿讲得起劲,老王听得认真,时间安静地把他们定格成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说说你吧!”女孩儿的叙述戛然而止,留下一个突兀的转折,等着老王去衔接。

这时候咖啡馆里来了新的客人。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书。老王想,这书的封面好熟悉,我应该也读过吧。说说我吧,我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就还是老样子”,老王似乎有些难为情,“每天开车走一样的路,不开车就坐一样的公交,看一样的风景,听一样的歌,穿一样的衣服,说一样的话,我还是三年前那个样子,像上了发条的机器。”

这段话不算慷慨激昂,却包含了很复杂的情感。女孩儿很敏锐得察觉到了这种情感,疑惑的问:“听上去你过得并不好,因为我知道你讨厌单调的重复。你有心事吗?可以跟我说说吗?”

老王端咖啡的手抖了一下,一些咖啡洒出来洒在老王手上,感觉不到烫,咖啡已经凉了。该如何对你说起我的心事呢,老王想,你就是我的心事啊!

老王说:“嗨,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到中年忍不住想发牢骚而已。听到你都好,我也开心。这就好了。”边说这话的时候老王挥了挥手,似乎要把一切好的坏的干净的肮脏的都挥走。

两人又一次同时看向窗外。阳光斜斜地照在路对面的墙上,金黄金黄的。老王转过头来,看着女孩儿的侧脸,温暖的笑了。

“那,你的感情生活呢?”老王问。

女孩儿仍然盯着窗外,似乎没有听见老王的问题。女孩儿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老王猜不出女孩儿在想什么。

过了那么几秒钟,女孩儿答道:“还是空白,没遇到合适的。”说这话的时候女孩儿的视线仍然停在马路对面墙上金黄的阳光里。

“哦”,老王说,“别着急,你还年轻。会找到合适的人的。”

女孩儿突然转过头来,盯着老王,说:“三年前你就说过这样的话,我相信你,但是到现在也没碰到,我还要再找几个三年?”

老王苦涩的笑了,他很想说你能否考虑一下你面前这个,但没有勇气,还是很面的说了一句废话:“感情看缘分的,该是你的你早晚会碰上。”

女孩儿说:“如果早就碰上了,只是对方一直视而不见呢?”

老王说:“那就是对方有眼无珠。我看不出谁会对你这样一个女孩儿视而不见。这样的人不值得你爱。”

女孩儿又停顿了几秒,感觉心里有什么火光闪了一下又灭了。她的话锋由进攻转为防御。她说:“别说我了,怪没意思的。你呢,你家里人都还好吗?”

一瞬间老王又进入了那种迷离状态,他搞不懂为什么今天女孩儿的问题都这么难回答。他努力回想自己的家庭和感情生活,终于有一些片段闪过脑海,三年前妻子带着儿子离开他的时候,他也是到这个咖啡馆里呆坐了一天。终归不是愉快的记忆,老王不愿再想了。

老王说:“凑合吧,只不过是一场生活。”老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凉咖啡真难喝,喝完还会胃疼。

他招呼服务生把两人的咖啡换成热的。这才注意到店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很热闹的一幅场景。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响起来的,现在正在播放的是≪大约在冬季≫,唱这歌的人叫齐秦,好像是的。这人曾经深爱过一个叫王祖贤的电影明星来着。

女孩儿接着说:“一场生活把你变成现在这样了?”

老王想起了三年前他和女孩儿谈到过有关梦想的话题。

“梦想这个东西,是坚硬而不妥协的。而我屈服于生活了。”老王说出了自己对梦想的新认识,这种新认识透出浓浓的悲壮和一股人老了之后的陈旧。

“切〜,真是的,你不是过得挺好的嘛,你什么都有,却还想要更多。贪得无厌。”女孩儿又恢复了三年前那样顽皮。

“这怎么叫贪得无厌呢,你有很多东西我就没有。”老王也似乎找到了三年前那种与女孩儿对话的感觉。

“比如说呢?”女孩儿眨着眼睛问。

“你有很多漂亮的衣服我就没有。你可以穿裙子我就穿不了。”

“……你又不是女的。”

这时两人都笑了。老王抓起咖啡喝了一口。还是热咖啡好喝啊。

女孩儿从包里掏出一件T恤递给老王,笑着说:“差点儿忘了,这是我给你带的礼物。”

老王接过来,边翻看边说:“让我大冬天穿这个,岂不是要冻死我!”

“又不是让你现在穿。”女孩儿笑着说,“怎么样?”

一件白色T恤,领口袖口都是老王喜欢的设计,图案也是老王喜欢的简单特别的一行字:be the change you want to see,下摆还特别用丝线绣上了女孩儿的名字缩写。看来是女孩儿自己设计的,甚至可能是女孩儿自己做的。

“还行吧,算是件衣服。”老王厚着脸皮说。

女孩儿鼻子差点给气歪了,“嘿,你这人怎么这样,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啊,你不要我就拿回家当抹布。到底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看你大老远还给我带礼物,我感激不尽哪!”

女孩儿靠在椅背上,轻松的笑了:“喜欢就好。你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贫。” 女孩儿说话的语气完全就像幼儿园老师恨铁不成钢那样。

老王识趣得没有再接着贫下去。他也靠在椅背上,视线转向窗外。外面虽阳光明媚,温度却很低,路边的水迹都结成了冰。与之相比,屋内的温度适宜,暖哄哄的风甚至让人脸上有些发热。

“什么时候走?走的时候我去送你吧。”老王问。

“今天晚上的飞机。不用送我了,搞那么正式干嘛!”

“那中午一起吃饭?”

“不了,我还约了客户”,女孩看了看手表说,“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这一瞬间,老王的心被什么给揪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那……就这么走了?”老王说。

“那你还想怎么样?”

其实应对女孩儿这句问话有很多种方式,既可以厚着脸臭贫借机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又可以一脸严肃声情并茂的对女孩儿讲述自己心里的感觉,又或者摆一张受委屈的脸什么话也不说希望对方有所触动。不过此刻老王看来这些都是馊主意。没办法,就是这么没出息,藏在心里想说的话怕是一辈子也说不出口了。

“还记得三年前你说过,你只听三个人的话。我算一个吗?”老王问。

“你算一个。”女孩儿回答。

“那我能提个请求吗?”

“当然。”

“你能不能……”老王那张刚才还臭贫的嘴现在说不出话来。

“干什么?”

“你能不能保重自己,珍惜自己,早日实现自己的梦想。”

女孩儿表情迅速黯淡下去,那一闪的火光又再次灭了。女孩儿低头盯着自己黑色的指甲看了一会儿,再抬头时脸是苍白的,和她的黑色毛衣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女孩儿说:“我会的,放心吧。你三年前就这么嘱咐过我。你可能都忘了,我还记得。”

“是啊。”老王轻轻叹了口气。

两人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什么话都没再说。

又过了一会儿,老王把女孩儿送出咖啡馆,门口结了冰,女孩儿一不留神滑了一下,老王稳稳抓住她的手将她扶起来。

老王目送女孩儿上了一辆出租车,渐渐远去。三年前也有过同样的一幕,那也是个冬天,女孩儿也是不小心要滑倒,只是那时候老王笨到没有伸出手来扶住她。

爱情都是一样的:三年前萍水相逢,三年后错身而过。

心里一片空白的老王错过了要乘的公交车,看着轰隆隆远去的快速公交2线,老王觉得自己的生命又少了一段。一生在错过当中度过,错过了这辆车,下一辆还要等几个三年?

2013-05-22

你的今天是我的明天

由于车速太快,我没有看到佛祖显灵在路灯杆子顶上。直到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穿着袈裟的光头矮子在追我的车我才把车停下。后面的车疯狂响喇叭,然后急刹车,变道。我很确定有几个司机肯定问候了我的祖先。就在马路正中,佛祖毫不客气的上了我的车,然后才做自我介绍。

因为我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对它的显灵我深感惶恐,同时又有莫名的兴奋—这至少说明我最近还是做了一些对的事。我正琢磨着到底是因为我最近给了乞丐钱还是由于我昨天给要死的花浇了水,佛祖清了清嗓子,双手合十,微闭双眼,用洪钟般的声音说:"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我翻了翻储物盒,找到了大概两个月前扔在里面的一包饼干。放在鼻子旁边闻了闻,味道差强人意,不坏。"只有这个了。您看行吗?"我小心翼翼地组织自己的措辞。佛祖还是一副严肃的表情,用洪亮的声音说道:"你就不会去买吗?!"这句话的语气有点微妙,我听出了责怪和撒娇。怎么回事?

我把车停在路边,按照佛祖指示在便利店里买了鸡肉火腿肠和芒果冰淇淋,还有一排养乐多。佛祖的口味真独特,我想。

吃饱喝足,佛祖摸摸自己的光头打了个嗝。粗俗得一点都没有我佛拯救世人的风范。我突然想这个傻B不会是骗子吧!而我怎么这么傻到相信他?!

"喂,你是干什么的啊?"虽然还略带一丝紧张,但我的声音里已明显夹杂了不信任和不耐烦。

"我是佛祖。"光头矮子坐正了身体,双手在胸前合十,一双小眼睛看不出是睁是闭。

"来我这儿干什么?"

"帮你消灾。"

"切,我这么豁达,哪有什么灾?你这招骗了多少人了?"

"…",矮子笑而不语。

"你倒是说啊,我有什么灾?"看他稳如泰山的模样,我忍不住有点着急。

"已经帮你消了。如果我没有出现,你已经出车祸死了。"矮子平静地说。

"开玩笑。怎么可能!"

"把手伸过来。"我靠,他说话那语气柔和得活像个十八岁的纯情姑娘。

"…",我无语。

"把手给我。双手。"他言语里多了几分严厉,眉尖也有轻微的抖动,表明他有些恼怒。

好玩,倒要看看他怎么骗我。我心里想着。缓缓把手伸了出来。

他用指尖轻轻地碰了我的掌心。我突然全身痉挛,眼前一片漆黑。中招了,我昏过去之前是这么想的。

下一秒我意识到我神智似乎还清楚,只是眼前的景色变了。那感觉就像有人在我眼前套了个巨型电影屏幕,画面都是我熟悉的,只是画面两端有点卷曲。正在放映的应该是我出车祸的场景:我的车被桥上掉下来的一只鸽子尸体砸中,我猛打方向盘,撞上了侧前方的一辆油罐车,爆炸、闪光、巨大的声响、熊熊大火。我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真要这样恐怕早就给烧成灰了。播放完了还不肯停,有人按了循环播放键。我只好一次次地看着自己有点滑稽的在车祸里丧生。闭上眼也没用,每个细节仍然看得清清楚楚。也动弹不得,感觉身体四周是浓稠的泥浆。

如果死的那个是我,那我是谁?我为什么在看这些?我在哪里?肯定不是在影院吧,电影院里没这么安静。然后记忆就没有征兆的恢复了:我怎样在后视镜里看到光头矮子,噢,是佛祖,他怎样上车,吃东西,打嗝,我怎样质疑他,他怎样让我伸出手…等一下,不会是中了他的迷魂药吧!

我设法在观看自己丧命的同时保持头脑清醒。我是搞医学的,事实上是研究药物的。我研究的课题就是可以快速致幻的外用药剂,直白点说,就是"迷魂药"。说起来我们这些鼓捣药物的人不招人待见,现在这个社会,什么病都有的治了,再开发新药完全是浪费资源。可我这样的人总是每年巧立名目,向国家申请大笔资金。国家倒也不含糊。不过对老百姓来说,哪有把这部分钱直接打到每个人的帐户上来得实在啊。五十、一百都不要紧,至少表达了国家对老百姓的温暖关怀,这样每年投入大笔钱在研究没什么用的药物上实在让人心寒。

研发"迷魂药"的目的,其实比你想象的要单纯。人在死之前都或多或少有遗憾,如果能通过直接快速、无副作用的方式让人经历一遍自己想经历的事,把遗憾留在现世,那无论对死者生者都是好事。我就是怀着这么单纯的目的申请的这个项目。如果能成功的话自然造福大众,自己顺便赚点钱财功名也未尝不可。

于是我在过去两年里每天顶着上下班时被游行的老百姓扔鸡蛋的危险,潜心研究。你说这些人也是,空闲时间干点什么不好,非要来搞什么游行,抗议国家对药物项目拨款。这年头世界各个大国都在弄这一套,我们自己不搞点行吗!再过个五十年,等这些高成本的药物价格下来,百姓可以接受时,我就不信没人用。说白了有需求才有市场,我做"迷魂药"也不过是满足人的欲望,不管孝心也好、不甘心也罢,有人想用钱换这个东西,我就给他。

没记错的话这种药还没有大规模生产,配方只有几个人知道,能拿到成品药的人扳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这个号称佛祖的矮子怎么能有?转念我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我的药现在还需要静脉滴注,而且需要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才能起效。佛祖只是碰了我的掌心,我瞬间就切换到另一个世界了,这技术比我领先几百年了。这么说,这个不起眼的矮子真的是显灵的佛祖?

正在我运用理智的推理想给整个事件找出合理的解释时,世界突然又切换了回来:我和矮子面对面坐在我的车里,他抓着我的手,温柔地朝我笑着。我赶紧把手抽出来,结结巴巴的说:"这么说,你…真…的是…?"他用行动回答了我:从车里消失了。原来他坐的地方被阳光填满,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游动,仿佛刚受到惊扰。比起他的进场,这出场方式未免太潇洒了些。我倒没怎么吃惊,因为还没从另一个世界的电影给我的震撼中缓过神来。

开车到家已是深夜。佛祖离开后我怎样回的家完全没有印象,我也不愿多想,只是像在完成一件想了很久的事:给门厅的佛像上了香,恭恭敬敬的磕了头,双手合十诵读了一段经文,然后爬上床睡觉。感觉整个人像刚从开水里捞出来,无力到虚脱。

我一口气睡了两天两夜。

醒来之后觉得整个世界都已不同。我辞去了药物研究的工作,但也没加入抗议的人群。我在家养了一些植物和小动物,每天看着他们发呆。期望再见到佛祖,再听到他那张略显滑稽的脸一本正经的说:一切虚幻都是真实,一切真实都是虚幻。

2013-05-04

祭祀

一身黑衣的大祭司高举起顶端镶满红宝石的金杖,眼神凌厉,嘴唇紧抿。成群的乌鸦像雪片一样,环绕在大祭司周围,在这个静谧的大殿里发出扑扇翅膀的簌簌声和夹杂其中的凄惨叫声。

大祭司前方的水晶祭坛上铺着血红色的丝绸盖布,在周围四支火把的照射下看上去竟像是流动起来了。

两位皮肤雪白的女子静静立在祭坛两端。她们身着纯白色拖地长裙,赤裸上身,脸上罩着带有迷惑表情的白色面具,黑色的头发长及腰间,赤裸的双脚在裙底若隐若现。

大殿的入口一片黑暗,一只黑色的巨型猎犬被锁链困住,温顺得伏在软绵绵的有青白色花纹的波斯地毯上。

这个大殿在等待祭品。像许多其他事物一样,它孤独地在这片沙漠里等待着,等着哪位自认为勇敢的旅人闯入。沙漠居民口里传说的恶魔之地其实就是这样一座凝固在时间里的被动的建筑。等人发现的同时,也吞食掉发现它的人。

2013-03-01

风筝

活了近三十年了,我有过很多风筝,今天我想跟你说说其中一只的故事。

那是一只漂亮的蝴蝶风筝,有着色彩斑斓的翅膀,长长的尾巴和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从一定的距离看过去,它仿佛在笑。

十几岁的时候我最爱的就是那只风筝,买它的经过在我看来也挺有趣。

哦,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患有所谓的自闭症。大人们都觉得我是个怪胎,眼神阴郁,几乎从不开口说话,总之和其他"正常"的孩子不一样。我不认为自己有病,只是觉得跟他们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时我刚搬到新家不久,老房子的风筝在搬家时被我妈当废品扔掉了,虽然我为此在心里狠狠诅咒了她好几天,却无力挽回我又变成孤零零一个人的局面。邻居的小孩怕我的眼神,没人愿意跟我做朋友。我倒觉得无所谓,反正我总能找到愿意听我倾诉、跟我交流的对象。

那天小区门口有个推着小推车卖风筝的老头。他的手推车里当时只剩下那只漂亮的蝴蝶风筝和一只平淡无奇的蓝色三角形风筝。我曾有过很多只风筝,可那时候我感觉自己是刚获得了新生:新的地方、新的风景、新的学校。当然,我需要一只新的风筝。

"你愿意吗?"我直接问了那只漂亮的蝴蝶风筝。

"好啊。"它痛快的回答,"为什么不?"

于是我买下了那只风筝。在老头的坚持下,我多付了钱,同时买下了那只三角形风筝。

也许你已经猜到,我的倾诉对象就是风筝。在那个时候,是那只蝴蝶。那只蓝色三角形,则被我束之高阁。

我 太喜欢它了,做什么都要带着它。上课时我想着它,下课了就把心里想好的话跟它说。我每天晚上都会把它组装好,挂在我书桌上面的墙上。这样每次我红着眼费力 地解那些无聊的数学题的时候,它都会笑笑,用一种近乎可爱的声音劝我:"早点睡吧,今天想不通,明天再看说不定就明白了。"我就反击它说:"我脑子聪明得 很!今天肯定做出来!"久而久之,蝴蝶风筝跟我建立起深厚的友谊。或者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忘了说其实我是个放风筝的高手。在我更小的时 候,我就是公园里的焦点。除了那些搞出巨大噪音的玩儿表演风筝的怪叔叔们以外,我几乎没有敌手。我的风筝总是最快飞上去,飞的最高,姿态最优雅的。很多大 人小孩都向我讨教,我通常都懒得搭理他们,只是一个人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他们其实不知道,我跟风筝的交流让我们的关系变得如此密切,以至于风筝会通过漂亮 的飞行来讨得我的欢心,或者向我炫耀。每只风筝有自己的目的,但都是爱我的。我也爱它们,因为它们能跟我交流,甚至听我倾诉。

我记得第一次放那只蝴蝶风筝的时候表现并不理想。我以为我们已经非常熟络了,事实上它也顺利升到了半空。正当我准备躺在草地上接受众人喝彩的时候,它沿着一条诡异的曲线掉了下来。我有点不知所措,拉着线轴愣住了。

蝴蝶风筝摔断了一根骨架。我一边修补它,一边责怪。它反而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欢乐来回应我,"哈哈哈,跟你开玩笑啦!"。"真是只古怪的风筝",我当时这样想,却没有多说什么。

从那以后,我们两个有了真正的默契。整个春天夏天我都很享受跟它在一起的时间。我时常想,第一次的"事件",也许真的只是一个玩笑。

蝴蝶风筝的故事差不多就讲完了。实际上,我是这样希望的,如果没有后来那次"玩笑"的话。你还想听?那我说说第二次"玩笑"吧。

买到那只蝴蝶风筝后的第二年的春天,我照例到公园,准备享受一个人的悠闲时光。我记得那个时候学校里有很多考试,我疲于应付,周末是难得的可以自己和自己相处,不用顾及别人的想法的时间。

我把蝴蝶风筝展平,调节好两端翅膀的平衡,穿好线,双手托起它,走到空地上。

我朝它笑笑,说:"准备好了吗?"

"我累了。"它说。

我怔了一下,当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我提高了声音。我现在想那声音大概异常尖锐。

它说:"我累了,不想再飞了。"

"可风筝不就是要飞的吗?"

"我跟其他的风筝不一样。你跟其他的小孩也不一样不是?"

"…"

它又诡异的笑了,"我开玩笑的啦,哈哈哈,走吧,让我飞上去!"

"…"我无言以对。

很快的,那只蝴蝶风筝以完美的姿态迅速升到了高空。天气晴朗,暖风徐徐,嫩绿的树在地上投下影子。线轴转到头了,我感受到那股上升的力在线轴上反弹出的冲击。我闭上眼睛,仿佛生活在天堂里。

"喂,不能飞得更高了吗?"蝴蝶风筝打扰了我的清静。

"就这么高了,你以前飞过的啊!"我朝高空里那个小黑点喊道。在那样的距离,即使漂亮如它,看起来也只是一个小黑点,与其他风筝别无二致。我只能在心里勾勒它的样子。

"敢不敢把线放了?"从高空传来的声音带着不真实的感觉。

"…"

"敢吗?"

"有什么不敢的?!"后来我为自己的这句话和接下来的举动后悔不已。

那一切发生的很快。

在那个晴朗的春日,那只蝴蝶风筝带着我所有的幻想和寄托,飞走了。消失不见。

那以后我低落了很长时间,也再没买过风筝。我想我可能真的患上了自闭症,没人能让我开口说话。

我常常回想那天的场景,想着如果我硬拉着线轴不放的话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也常常在想那只漂亮的蝴蝶风筝消失后去了哪里,会不会给其他孩子带来快乐。想着想着就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如果不跟你说的话,我怕那些关于风筝的美好回忆会慢慢变成蓝天上的小黑点,消失不见。

2013-02-01

黑衣女人

遇见小娟之后,我遭遇了很严重的问题:天黑时在外面走路,常能看到一个长发红唇的黑衣女人,有时从路灯后的阴影里走出来,有时站在楼顶上。我清楚地知道是幻觉,这个女人的话完全不能相信,但听了许多次之后她的话就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 杀死她 - 就这么三个字,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嘴唇不动。

我不知道她让我杀死谁。如果这个女人是我幻想出来的,她表达的肯定是我内心最隐秘的想法。是谁呢?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但我清楚,女人想让我杀死的肯定是另一个女人。我翻出以前的同学录,那里有我认识的每个女人的照片。我花了一个下午时间仔细的看,没有任何感觉。不是这些人,我对自己说。

那一定是指小娟了。因为除了那些同学和她,我不认识其他女人,黑衣女人不会让我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一定是这样的。小娟不是我的女朋友,但马上要变成我的女朋友了。我为什么要杀死她?我不想杀死她。我爱她。可黑衣女人总在我一个人的时候出现,重复这句话。

我跟小娟说了这件事,她觉得很恐怖,但没有其他建设性意见。我对她说,"奇怪的是黑衣女人从不在我们两个的面前出现。"小娟笑笑说,"这样最好,我害怕她。"女生胆子小,从小娟的角度看,我描述的事情确实很恐怖,我能够理解。我下决心要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说不准哪天她出现在我跟小娟面前,小娟会被吓晕。

我去拜访了精神病医生、催眠大师、风水师、算命的瞎子和转世活佛。他们对这件事看法不一,瞎子和活佛说我应顺其自然,这是我身体里的瘴气发作,等发作完了,自然就好了。催眠大师根本不相信我的话。而医生和风水师则认为是我周围的人影响了我,我应该换个环境。当然风水师说得更玄妙,但意思大体就是这样。

我也有自己的看法:我是个货真价实的作家,写小说需要虚构各种人物,大脑因此养成了习惯,在我不写作的时候创造了一个人物,而且这个人物异常真实,从我的脑海里跳到了生活中,甚至能开口对我说出莫名奇妙的话。简单说就是职业病。

我不知道该相信谁,问题也没有解决,但不管怎样,我都要跟小娟去度假,计划好了的事不能耽误。出发之前我决定要在这次旅行中开始写一部新小说。来巴黎是小娟的主意,我没有意见,事实上来任何地方我都没有意见。小娟是对的,这座城市给小娟带来了许多欢乐,也给了我写作的灵感,每天早上小娟在城市角落四处游逛的时候,我就坐在塞纳河边疯狂的写。晚上我兴致勃勃地把白天写好的内容读给刚洗完澡裹着浴袍坐在床上吹头发的小娟听,她总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也有好几次小娟听得入神了,夸我文章写得好。能得到她的认可,我很开心。同样让我开心的是这段时间黑衣女人没有再出现过。

离开巴黎之前的那晚,小娟照例坐在床上,湿漉漉的头发低垂在胸前,吹风机嗡嗡的响,吹出温暖的风。有一股陌生的香气包围着我,不是小娟用得任何一款香水,也不是洗发香精或沐浴液的味道。本来我白天已写好了小说结尾,想读给小娟听,可是香气让我眩晕,眼皮抬不起来,我睡了过去,吹风机的嗡嗡声一直在我耳边响,像飞机上的白噪音,把我带往异域。

我梦到了那个黑衣女人,一个人站在巴黎的铁桥上,表情肃穆得地复那句话:杀死她,杀死她,杀死她…我突然感到气愤,心想我为什么不杀死这个女人呢?我那样想,就那样做了。我把黑衣女人一把推下了桥,她没有躲闪或反抗,反倒是换了一种柔和的表情盯着我。我就那样看着她像一片叶子飘了下去,都没有激起任何水花。我一激灵醒了过来,环顾四周,十分陌生:小娟不见了;印象中的香气没有了;床上没有任何人呆过的痕迹;浴袍整齐的叠在衣柜里,没有被人碰过的痕迹;吹风机收在抽屉里,没有人动过;浴室里干巴巴的,不可能有人刚在里面洗了澡;连香水、化妆品、丝袜、唇膏和女人衣服的影子都看不到。

我慌张的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冷风吹进来,我打了个寒战。外面车灯和星星混在一起,延绵到天边。我不敢回头,怕小娟或是黑衣女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2012-12-01

黑月亮

黑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本是捕猎的最好时机,可自从潜伏者来到这片森林,我已经三天不敢出去捕食了。这些天不断传来同胞被害的消息,我在感到悲伤的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恐惧。我的蝠鼠老弟三天来一直给我们送吃的,我和我的三个孩子才不至于饿死。

天空的云散开,知更鸟叫嚣着飞过,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已经三天没有吃肉了。孩子们听到鸟叫,凑到我脚边,默默地用含泪的双眼盯着我。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充满了愧疚。

远处传来潜伏者低沉的吼叫。这种声音让我的头皮发麻,就像站在地狱之门被阴风吹过全身,一股腥臭、腐烂和死亡的气息。孩子们更是怕得浑身发抖。我紧紧的搂住他们。

再过两个小时,黑月亮就会升到正当空,那个时候黑月亮的潮汐引力达到最满,我们岩兽也可以毫不费力地爬上森林里最高的树的顶端,从那里看飞过的知更鸟,简直就像盘中餐,我们轻轻地跳起就能毫不费力的抓住他们的翅膀。听说潜伏者可以用某种方式让我们感受不到黑月亮的潮汐引力,甚至让我们行动迟缓,是岩兽的克星。岩兽有许多天敌,可没有谁有潜伏者那样的能力。丧失了黑月亮的指引,岩兽就失去了灵魂。

我感受到渐渐满涨的潮汐引力,身体里充满了力量,捕食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另一方面,我知道潜伏者就在外面,在森林里,等着猎捕我和我的同胞们。孩子们又开始央求,虽然不敢出声,但那微微发抖的小身体却比哀号更令人心疼。父爱 加上本能会在今晚战胜恐惧,我这样想,再过两个小时。

出去的时候我小心翼翼,还用石头伪装了我们住的石洞洞口,这次分开对我和孩子们来说,可能是永别。

我听得到潜伏者低沉的吼叫,甚至闻得到那种不自然的气味,我想我应该尽量远离他们。我看准一棵较高的树快速爬上去,这样我就有更好的视线。树上零零散散的结了些发光的红色蘑菇,我不喜欢这些蘑菇的味道,太甜且多汁,不过孩子们倒是很爱吃。我挑了一些肥大的采下来放在背上的囊里,继续在树之间跳来跳去,小心选择着路线。

其实我不必这样冒险,采一些红蘑菇回去也可以填饱肚子,但是潮汐引力的召唤让我变得自信,孩子们的乞求让我变得激进。我甚至开始设想我可以躲过潜伏者的捕猎,但这一切后来证明都是错的。

黑月亮已升至中天,我的皮毛发出银白色的光。我到了森林中心最高的树下,我知道只用五下我就能跳到树尖,因此我要等待知更鸟飞过来的时机。我能感受到潜伏者的大致方位,因为那讨厌的声音和气味。我尽量让大树做我的掩护,可我身上发出的光却无法掩盖,潮汐引力最强的时候也是我们岩兽皮毛最亮的时候。

知更鸟的叫声由远及近,四周一片安静,我的耳朵里、眼里和心里只有那些傻乎乎的鸟儿,它们已化成可口的美食。就是现在了!我鼓足全身的力量开始向上垂直跳跃,每一次接触树干和树枝,我的爪子都稳健而有力的抓紧,再发力。爪子与树接触的瞬间充满原始的积蓄和爆发,无比的完美和谐。很快到达树尖,最后一跃正好挡在鸟群的正前方,知更鸟来不及反应,被我抓到三只,剩下的则大叫着四散飞走了。这一切发生在黑月亮支配夜空的瞬间,在这片浩瀚森林的上空,我的行动就象在巨大的海洋里投入了一粒石子,没有给大海带来任何涟漪。我缓缓落回树上,把知更鸟塞到背上的囊中,迅速躲到大树的阴影里。可我没有意识到,我身上的银光给这片大海一样的茂密森林带来了海啸。

就在我沿着树干向下跳跃的时候,一道雪白的树干般粗细的光柱直刺天空,紧接着是两道、三道、四道。四道光柱在天空连成一片,仿佛给森林戴上一顶雪做的帽子,黑月亮淹没在帽子的后面。我突然感觉到腿一软,然后径直跌了下去,尝试抓住树干也没有成功。还好不是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我没有受伤。可是全身的力气似乎被抽走了,一股恶心的感觉袭来,头也有些晕。潮汐引力变得很弱,我这样想着,奇怪的是我的皮毛还发着光。

我处在森林中心,已经离开家很远,我必须争取时间回到孩子们身边。我开始在地上奔跑,虽然没有了刚才满涨的力量,归家心切的我依然可以跑得飞快,只是无法再完成有力的跳跃。

天空中的雪帽子和四根光柱一起,开始缓慢的移动了,朝着我的方向。潜伏者要来了吗?我努力加快脚步,力量在一点点消耗,潮汐引力似乎完全感受不到,无法给我力量。恐惧开始渗入我的每一寸皮肤。

身后的树倒下了,震得整个地面都在颤抖。潜伏者那种不自然的气味越来越近,而我已没有力气跑得更快。前方、左方、右方也有树倒下,轰隆隆的声音敲打着我的神经。我开始退缩了,先前的自信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脚步也渐渐放慢了。看起来移动很慢的雪帽子已经迅速到了我的头顶上方,光柱也很近了,终于我是要落入潜伏者手里了。一种绝望掺杂着解脱的情绪弥漫开来,我停止了奔跑,只希望我死后蝠鼠老弟能够照顾好我的孩子们。

潜伏者们终于碾过他们面前的树,矗立在我的面前。他们高大、强壮、坚不可摧、身体表面反射着雪帽子的光、头顶直直射出雪白的光柱指向天空。

接着,他们肚子上各自开了口子,从里面钻出来可以两条腿站立的生物,这种生物看起来有些滑稽而且脆弱,没有坚硬的皮肤和强壮的身体。他们看到我都瞪大了眼睛,还兴奋的互相交流着什么。他们从潜伏者肚子里钻出来后,潜伏者们就立在那里不动了,就像岩兽失去了黑月亮的指引。我突然想,也许还有机会。我努力把仅存的力量集中到后腿,准备在这些奇怪的生物向我靠过来的时候袭击最弱小的一个。

我等待着时机,就像等待捕捉知更鸟的时机,只是这次我没有成功的把握,只能冒险一试。

他们向我走过来,最弱小的一个竟然朝着我俯下身来,真是再好不过的机会。我一跃而起,心里想这下可以成功逃脱了。突然我听到啪的一声,接着像是有什么细小的东西穿过我的心脏,针刺一般。我的灵魂随之飘出了我的身体,看到那个发出声响的乌黑的洞口,手拿那件东西的滑稽生物脸上的笑,我准备袭击的那个弱小生物脸上的惊愕,还有被雪帽子遮住了的黑月亮。